明代,天启六年。
秦淮河畔,桨声橹影。媚月楼中,鬓影衣香。
夜色渐浓,媚月楼中却越发热闹了起来。红烛点点,丝竹声声,楼中的佳人们,装扮了六朝金朝,打点起三楚精神,楚腰一搦,软语几声,醉倒了南北往来的恩客们。
二楼西端的一间椒房,却是剑拔弩张,无半点风月情状。
“砰”地一声,跌碎了满地琉璃。原来是一个锦衣华服的胖子,满面怒容,正在大发脾气。两旁侍奉的姑娘们,一个个唬白了脸,垂手而立。
“臭婊子!”锦衣胖子恨恨骂道,“不识抬举的骚货!别说你是媚月楼的头牌,便是红到了北京城,也跳不出我范二爷的手掌心!”
他身畔的窑姐儿闻言,婉转笑道:“柯青儿一个小贱蹄子知道什么?二爷可别气坏了身子!”
语音未落,那“范爷”劈手一个大耳光,腻如鹅脂的粉面,明晃晃沁出一只大红掌印来。那窑姐儿又羞又怕,战战而立,再不敢多言。
范爷左侧的一位少年,三角眼,桃花面,却只是呷茶,侧眼旁观,半晌笑道:“二爷不必焦燥,您手眼通天,我们都知道。只是牛不喝水强按头,想来也没什么趣儿!”
范爷不便发作,强抑怒气,“依白少的意思,这小娘儿我是梳拢不成了?”
白少微微一笑,“范爷勿恼,我有一则妙计,可以挫挫她的傲气!”
范爷眼中一亮,“白少的手段,必是极好的!”
白少轻摇羽扇,“那柯青儿仗着自己有几分才貌,乔模乔样,自然是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了。我们需做一个手段,先把她供奉到九霄云里,让她欲仙欲死,再把她踹落到黄水泉里,让她生不如死!”
“白少快讲!”
白少一笑,击掌三记,茜纱帐外,竟款款走进个绝色的佳人来,头挽堕髻,裙掩金莲,动若烟柳,百媚嫣然。进得门来,只冲着范爷微微一笑,波光婉转,晶莹莹一汪桃花水,呀,那三魂登时上了九霄。
白少心里暗笑,喉中轻咳一声,范爷方才回过神来。
“范爷,这女子如何?”
“呃,好……”
白少哈哈大笑,快步上前,撩起那佳人的裙子来,却是一双天足!
范爷不由一愣:明代女子以缠足为美。谁想这么一位美人儿,却生得一双大脚?
那女子羞得掩面,白少却哈哈笑起来,“范爷,这不是佳人,倒是位相公,名唤琴童!”
琴童婉转一笑,“范大爷万福!”十五、六的童男子,还未倒仓,清若女声。
范爷一向喜好男风,捻着琴童的手,瞧了又瞧,登时把柯青儿丢到九霄云外去也。
白少见事不谐,忙笑道:“范爷,自古嫦娥爱少年。咱们琴童的相貌,见了没有不动心的,让他去梳拢柯青儿,必然是肯的!”
范爷面色一沉,“那不便宜了那个小粉头!”
“我的话还没完呢,”白少一笑,“范爷别急啊!半月之后,把画舫摇到河心,叫琴童约他在船上见面……”
范爷仿佛听出了什么玄机,目光蚂蝗遇血一般。
“哪能叫琴童去呢?夫子庙前的花子们,头上长疮,脚底流脓,个个龌龊得要紧,叫上十几个,要他们也享用一下秦淮河媚月楼里的无边风月!”
范爷双目放光,“看柯青儿那个小粉头,以后还敢乔模乔样!”
二人一起大笑起来,声音如刀片一般,割裂着耳边的空气。琴童香汗涔涔,一道道嫣红的胭脂,顺着两鬓流淌下来。
半月之后,月弦如钩。柯青儿乘夜色,携小鬟,款入木兰舟。眉描远山黛,唇染丹蔻红。金狄髻,玉挑心。粉面皓齿,玉腕冰肌。媚月楼中的头牌小娘子柯青儿,初坠情网,触动春心,原来与普天下的寻常女子,并无二致。唯腔子里的一颗心,柔软而又庄重。
冷月融融,潭水微凉。那贞女潭的一池深碧水,分外深,分外沉,似潭中游曳着许多活物一般,围着小舟逡巡,骨冗冗地,在水面漾起水泡。
柯青儿哪顾得这些?只想着“秦公子”那柔荑指,桃花面,打点得千般风月,万种温存……啊呀呀,春宵一刻值千金。
当此际,潭心画舫上,高高燃起两盏大红灯笼。画舫之中,却是黑黢黢一片。夫子庙畔的乞儿饿殍们,衣不蔽体,满身烂疮,在黑暗中挤成一团,心中欲火,尽燃成眼里精光——尽日被踩在脚下的人,何曾如此享用了?尽着这一夜欢乐,明日死了也值!
他们逡巡着,按耐着,眼见那木兰小舟,缓缓划近。
而他们却未曾见,那画舫四周,从水底慢慢竖起一块“墓碑”,莫不是渔民钉的桩子?一具具僵尸般,竖立在水中,一个,二个,三个……越聚越多,诡异凌厉。
从后面望去,只瞧得漆黑,茂密,绵长——那是女人黑而直的发。